刚刚高考已经毕业的学生给我发来这篇文章,说是在学《琵琶行》时,总感觉白居易和琵琶女之间有点故事,于是就发挥想象力,编写了这个凄惨的爱情故事……
我叫春昼,舫主说这个名字取自青莲居士的《清平乐》。
所以我学的第一首曲子便是《清平乐》。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好一个折旋笑得君王,兴得我不过一个艺伎,掀不起什么大浪,否则再落得一个勾引皇帝的莫须有的罪名。
自我八岁从京城流落到长安,便日夜生活在舫上,白天闲暇的时候上岸买一些胭脂、铅粉、花钿,下午便得回到舫上,回忆那霓裳羽衣的梦中岁月。
第一次见到乐天在贞元四年的春分,长安天气刚刚转暖,他十六岁,我十五岁。
十六岁的他写: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十五岁的我夜夜在戏台上弹琴跳舞。
“春昼?可是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的春昼?”宴会结束后他问我。
“正是。”我颔首低眉,不敢看他的眼睛。
“好一个春昼。”
自此,他便是我的客人,听我唱歌弹曲,看我穿着水红色的裙子,看我对着他笑。
他与我说,“春昼,我来长安是来求取功名的。”
“你求取功名做什么?”
“做官,养家糊口。但是到了长安以后,又有点别的事情想做。”
我们并排坐在舫上,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
“什么别的事情?”我抬头看向他,他眼里盛满了月光,氤氲着。
他低头看我,盛满月光的眼睛看向我打翻了我心里的银河,万千心绪喷薄而出。
“等我做了官,我就告诉你。”
十五岁的我就开始没日没夜的期盼,期盼他做官,同时也期盼有朝一日能离开这个破舫。
自我十三岁第一次登台到十五岁成为整个舫上最善琵琶的艺伎,遇到过很多很多的客人。
他们有的人说我像天上的仙子,有人说我的声音如潺潺流水,有人说我水红色的裙子捆住了他的心。
他们只是把我当做他们消遣娱乐的工具,夜半时分来到舫上听我抚琴,看我起舞,夸我美艳,夸我动人。
他们只会和舫主说:“今天你们舫里最漂亮的姑娘在不在?”
乐天不一样,他同我的第一句话是: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十五岁的我固执地认为他是天底下最特殊的人。
那次见面后的第三天,他来同我道别,带了两壶酒。“春昼,你会弹《霓裳羽衣舞》吗?”我拿起我的琴,开始调弦。
从开始的混沌之音,到后来的泠泠悦耳,我用了比往日长了二倍的时间。
“昨日我见了顾况,他先同我说‘长安物贵,居大不易’但是他看了我的诗,又说‘有句如此,居亦何难?’”他坐在木凳上,是我平时梳妆时坐的木凳。
“我要走了,我要去考进士,我要做官,我要让百姓安居乐业。”
十五岁的我不知道,这一走就是二十八年未见。
贞元十六年他进士及第,我听闻时高兴极了,甚至在晚上我抚琴弹断了弦被舫主骂也没有不开心。
他进士及第,是不是就代表要做官了?我应该很快就能看到他了吧。
我等着他,但是他一直都没出现过。
贞元十八年他又考中拔萃科,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他做官了。
他开始了他的仕途,而我却成了舫里最老的姑娘。
我二十九岁,他三十岁。
他开始了他最风发意气的时光,我也开始了我最难过的日子。
舫主死了,舫里的姑娘都跑了,我唯一的弟弟也从军打仗了,我嫁给了一个商人,商人姓徐,叫徐袤,整天东奔西走做生意的商人,有着四五个老婆的商人。
嫁给徐袤的前一晚,我等了一整夜,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他当然不会来。
十六岁的少年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很快,河边又有了新的舫,新的舫主,和新的姑娘们,她们不穿水红色的裙子,她们之中最漂亮的姑娘不叫春昼。
但是我总是在闲时去舫上,总是在找,找那个身着长衫、手握折扇、说着要让百姓安居乐业、有着书生意气、满腹经纶文章的少年。不,他已经不是少年了,他是秘书省校书郎。
我喜欢等到舫上的人都散走,最后一个离开。
月亮高高地挂在中央,把夜空烫出了一个洞,火星溅到了周围,就有了星星。
我很喜欢看月亮,因为我总是忘不了那天晚上乐天的眼神,他说他会给我赎身的。
只不过我没等到他给我赎身,我就自己走出了舫。
二十九岁的我依然抱有幻想,期待每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期待有人提着两壶酒听我抚琴。
说起琴,我好久都没摸了。
徐袤的母亲不爱听琴,我嫁进徐家的第一天她就让我把琴收好,莫要摆弄出响声。
我把琴和舞裙都收在柜子里,从舫里带出来的,还有一个木凳,乐天与我分别时坐过的木凳。
我换上红裙,抱起琴往河边走去,不是想寻死,我还在等我的乐天,我只是想抚抚琴,唱唱歌。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
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
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我三十八岁那年,他深得皇上器重,五年前写的《长恨歌》早已名传千里,当上了左拾遗。
他娶亲了,娶了杨家小姐,听闻杨家小姐明眸皓齿,笑起来有两颗小小的梨涡,是杨虞卿的表妹。
迎亲之礼,万人空巷,绚丽堂皇,世人皆说:白大人风流倜傥,杨家小姐貌美如花,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如今,他已娶妻,而徐袤也不曾短过我的衣食,我也应该放下了。
元和十一年,他被贬到浔阳城,我与徐袤说我娘家在浔阳,前日传来书信说我娘大病,想回去看看。
徐袤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吩咐下人给我准备马车和盘缠,考虑到路途遥远,还给了我很多银票。
我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只是心里总是不平静,只想去见他。
从长安到浔阳,我走了一个月之久。
我找到了一个新的舫,舫主人很好,没有因为我年老色衰而不收下我,我与她说我已经嫁人了,这次来舫上只想给年少时的自己一个交代。
舫主问我叫什么,我答: 春昼。
这时的清平乐早已不同二十年前了,她不知其中的寓意,也不知道我为了这个词,穷尽了自己的半生。
“算了。”我又开口“我没有名字,春昼是我胡诌的,就唤我琵琶女吧。”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白乐天,如若我不叫春昼,你可还会认出我?
一个月以后,他来了。
我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他,眼泪顺着干瘪的脸颊滑落,我带着面纱,隔着幕布,顺着缝隙,看到了他。
他老了,已经不是那个身着长衫的少年了。
他来送朋友,送来浔阳看望他的朋友。
我坐在幕布后面开始抚琴,从《霓裳羽衣舞》到《六幺》。
他与朋友们交杯换盏,我看到他哭了,被贬到这里,他过得很不快乐吧。
我也开始落泪,泪水落在琴弦上,随着我拢,捻,抹,挑的动作打散。
曲终,舫主唤我出去。
我拉好面纱,抱着琵琶走出幕布。我怕他认出我,也怕他认不出我。
他与我说:“我们可曾是旧相识?”
我答:“不曾见过。”
他说:“无妨。你可会弹《清平乐》。”
后来,我也没告诉他我是春昼。而他,只是在我的琴声中湿了青衫。
回到长安后,我把琵琶、红裙和木凳锁了起来,那以后再也没抚过琴。
期年,浔阳城传来一长诗《琵琶行》。
他终究还是认出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