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下雪啦!隔着一千里听到太行山下的欢呼声。朋友发微信视频照片,喜悦的信息雪片般到来。有朋友说干脆跑到西山边,垄断了一片细细地看,奢侈地独享那种静谧安宁,那种干干净净,那种安安静静,那种可以保留较长时间的雪景雪意。同是一个天,距离又不远,我在京城里等,天气预报也含含糊糊,一会儿说要下一会儿又说不定。那天下午,孙女回来还兴奋地说看到校园落雪花了。我等待,傍晚 到深夜,深夜到天明,就是不下。接下来也就释然了,雪是下给农村属于农民的,城里人要不要无所谓。我要是老天爷,下雪也绕过这一块。
谚语有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我加上两句,南人不梦雪,北人不梦花。歪打正着,这院里我有两个来自天南地北的“行伴”。这是我造的词语,常一起散步之谓也。一个是最北方的,她说那里没有桃花。一个是最南方的,她们那里从来不下雪。到了这里,桃花也见了,雪花也见了。我就对她们说,要看雪,到太行山山下我们那里最好。有极高的山,极平的地,中间有个缓冲过渡地带,叫坡。这丰富的地形都是给雪准备的展板,就叫雪展。下雪时,你背诵古人的“前村深雪里,”伟人的“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背着背着自己也成诗人了。风花雪月,四大题材,文人的最爱。没有了雪,中国文化中国文学少了一大块。四大名著,都不敢怠慢了雪,都得写一写,甚至大书特书。那个薛宝钗,与雪就有不解之缘。她与雪的因缘能写很大的文章。雪是很多事情发生的背景,雪是英雄好汉的舞台,雪是才子佳人的信笺。有一种信仰叫雪图腾。
我还说,雪是农民的语言和心声。我们农村,名字中带雪的男女,多的是。你看看这都市里,雪还没落地,扫雪大军已经集结。不是喜迎嘉宾,却是如临大敌。本该喜气洋洋,现在却是忧心忡忡。这种心态,简直是 一种异化和 堕落。既然如此,那雪要再往城里下,简直明珠暗投。
我又想,同样是降水,下雨就下了,没人大惊小怪。这下雪怎么就如此奔走相告手舞足蹈?一样亲戚两样待,这后边有文章。
雪是加工了的降水,是艺术化了的实物,是真善美的结合。实用加上审美,中用的同时也中看,就叫雪花。我们这里拙嘴笨腮的农民夸人时有个语言创造,说他“把事做成了花”,真是神来之笔。说的就包括下雪。就像那个馍,反正都是要吃的,但农妇就是要捏出花样来,什么枣花,什么麦秸垛,添加了许多美好的想象与愿望。对劳动产品对食物的美化加工,映照的是六出雪花这样的自然美。它那么亲,又那么清,再亲切不过又保持距离,艺术啊,分寸啊!雪花是美的形象代言者,它又来自远方的问候,加起来就是我们农家的诗和远方。
一个形态美,一个动态美,二者相加,足矣。雪是有生命有性格的。雪落之阵势,也是丰富多彩的。有时很豪迈,有时很深刻,有时很诚恳,有时很飘逸。有时还很幽默。比如说明明要落你头上了,突然又摇旋一下飞走了。我最钟情的是无风的天,雪会细吹细打,把文章做足,诗意抒发够。这样的天气这样的雪,真是绝配!有些文章有些诗歌有些画作有些音乐,是必须到这样的天才能读懂的。人一般是不 忍心踏雪的,舍不得啊!那是老天的作品,天意与人心通过这雪花通连起来了。有谁敢亵渎她呢!
下雪天,想家的天。
雪下在村子里 ,所有一切都到了雪下边雪后边。树木静悄悄地肃立,小河无声流动,鸟儿屏声静息,牛羊狗都不叫,仪式感十足,似乎为迎候这时刻,它们已准备很久了。
雪下在野外,抹平了起伏,沟壑,处处平等,浑然一体。“江山一笼统”,大家都一样。平日高耸的山头,这时也压缩身子,归入苍茫。一切动态都在此时此地凝结归零,这些给人一种假象,而人是需要假象的。
雪与人与万物有个约定,就是静。这是最好的禅意。我曾在雪中过一个小村,有人家大白天掩了门,有的还上了闩。问时,说是就这个规矩,也不知啥时兴起的。下雪天不能乱,不乱说不乱跑。我立刻感到神圣,农民对雪的敬重就到这地步,简直到了宗教仪式的虔诚。雪与收成的关系,与农家的关系,用这种显性形式固化下来。
雪下在小学院子里,小学生从窗户偷偷往外看,看到院子落成了洁白的一方纸,小麻雀惊奇地在地上写“个”字。下雪天小学生都不专心,话少心多,人在教室心在外。我教学时有一次下雪了,学生心不在焉,我干脆给他们放风。小孩子欢喜的标志是大叫,这次他们并没有。他们站在房檐下,仰望神秘的天空,看那雪花飘飘坠坠,如扯出絮来,都面有凛然。有话也悄悄交谈,似乎面临神圣,一脸的敬仰庄重。那次他们都写了极好的作文,有个学生写,看到那从天而降的雪花,想到母亲在磨坊磨面,那面粉就是这样扑碌碌扑簌簌落下的。农民的儿子脱不了农民的色彩,总把雪花与面粉与收成联系起来,是一种文化基因吧?
想起当年,我还是小孩子时,下雪天总是要到长辈家里转,看屋地居中一盆玉米骨头红火,底下埋有红薯,香味渐渐四溢,醉了周围一圈人,一屋子人。老人说戏文,年轻人有的听有的睡 ,这个醒了醒了又睡了,那个睡着睡着又醒了。同样是紧闭了门,似乎不想让这烟火冒出冲撞了这雪天。借用作家李平的话:啊啊,我那雪天老家的童年!
2021年12月27日星期一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