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一样的人有格外走运的,同是一样的村也有格外走运的。河滩村和周围村子比原本没有什么区别,村里的人除了男的就是女的,村里的地不下雨就干下雨就湿,村里的房子北屋门都朝南……但河滩村比周围的村子走运,因为它是河滩乡政府的驻地,是离奶头儿最近的孩子。
乡政府驻地交通方便,客车往这里送人,拖挂车往这里拉货。人多买东西的就多,河滩村天天都像赶庙会一样热闹,很快就把附近那几个小集给“撑”了,统统赶成了河滩大集。
个体企业争着来这里落户,乡镇企业抢着往这里搬迁,就连“肥肥”肉类联合加工厂,也来河滩乡落户了。这家县属企业优先招录河滩村的人,优先收购河滩村的猪,招人降一级条件,收猪升一个档次。因为厂建在河滩村的地盘上,河滩村的人就是“老房东”啊!
今天是河滩大集,姗姗来集上买黄瓜,捎带着到“肥肥”肉联厂拿她家那根捆猪用的绳子。
刚进街是猪市,路旁的一个空场子里人、猪混杂,群猪的尖叫声压过了汽车的鸣笛声。一看到小猪,姗姗就走不动了,她喜欢蹲在地上和小猪对视,它那长长的脸和小孩儿那圆圆的脸一样逗人喜爱。姗姗还能从小猪的声音里分辨出它们的喜怒哀乐:那种底气很足的尖叫,是被捆绑、被惊吓时发出的求救声;那种平静地、悠闲地、懒洋洋地哼哼声是猪和猪的对话、猪和人的对话、猪的自言自语。
姗姗爱猪,但她从今往后再也不喂猪了,她就是因为爱猪才不打算喂猪的。
姗姗和丈夫都是县毛纺厂的职工,丈夫在车间上班,她在厂幼儿园上班。六个幼儿教师中,她干得最出色,连续三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厂领导对幼儿园非常重视,每年年底宣布优秀教师名单,都是厂长亲自来,他打开那个绿色文件夹,略带微笑地念道:“王姗姗同志......”
这一年的年底,当姗姗看见厂长拿着那个绿色文件夹,又一次走进幼儿园时,心情就有些激动,因为最近她排演的幼儿节目在全县“国庆”会演中得了奖,这是毛纺厂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事,这一年的优秀教师不是她、还能是谁?当厂长打开文件夹时,姗姗觉得有些反常,以往他都是面带微笑,这回却是一脸的严肃。他无奈地、很不情愿地念道:根据全厂减员三分之一的决定,幼儿园应有两名职工下岗:第一名,王姗姗......
姗姗象是当众挨了一棒,身子向后一仰,眼前发花儿,晕了过去。
醒来时,姗姗已躺在自家的床上,委屈的泪水湿透了枕巾。丈夫坐在她身旁,摸弄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别难过,也别感到突然,你这次下岗是在我的预料之中的。
丈夫的安慰反而使姗姗更加委屈:“论工作数我干得好;论年龄数我年轻,为什么偏叫我下岗?”
“现如今有些事情也很难解释清楚。比方说,你工作干得好,也不一定对厂里的贡献就大。”
姗姗迷惑不解地问:“这是哪家的道理?”
“幼儿教师们的家庭情况我全了解,她们的丈夫有的能为厂里筹措资金,有的能为厂里推销产品,有的能为厂里购进廉价原料,有的即将和县长结成对脸亲家(儿女亲家)。我这个车间里的车工能为厂里贡献点什么呢?”
姗姗不服气地说:“你不是写了一首厂歌吗?”
“为那首厂歌,厂长摆了一桌酒席,又给了五十元钱,不欠咱的情,也不欠咱的帐。”
“那我往后该怎么办?”
“保准你失不了业。”
“那你就给我找个看孩子的活吧,我这辈子离不开孩子们。”
“我给你找的这活跟看孩子差不多,说不定比看孩子还热闹,还好玩儿。”
“什么活?”姗姗急着问。
“喂猪。”丈夫说,“喂猪比看孩子省功夫。看孩子吃喝拉撒睡全管,喂猪就简单多了,你只需管它吃喝,拉尿它自己全能处理,小便尿不湿裤子,大便用不着擦屁股。”
姗姗被丈夫逗笑了:“喂猪这活我可是从来没干过,再说咱买回猪来往哪里放?”
“回西胡村咱老家去。”丈夫说,“在老家喂猪有很多便利条件。因为咱村离乡政府很近,有‘肥肥’肉联厂在跟前,卖猪用不着发愁,让肉联厂的采购员老黄到圈里来逮就是了。”
“咱孩子咋办?”
“孩子让咱娘多照顾,你多照顾照顾咱娘,她老人家这几年腿脚不灵便,咱俩没有一个在她身边的,还真就不大放心。”丈夫说,“刚开始可先买一头小猪,我再给你买几本有关养猪的书,边喂、边看、边总结经验,等掌握了养猪的真本事,再扩大规模,发展成养猪专业户。”
“俺和孩子回老家,你呢?”
“毛纺厂离西胡村也就三十多里地,我骑自行车上、下班也就一个多钟头的路程。咱把厂里的宿舍租出去,赚了房费、省下水电费,生活费也比在厂里省,这连赚、带省,说不定就能顶上你原来的工资。”
这一算使姗姗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模样,婆婆笑得“开了怀”,大襟褂子一裹,让小孙子贴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儿子是娘的连心肉,孙子比连心肉还连心肉。婆婆三十多岁上守寡把儿子拉扯大,儿子结婚后就像只黑老鸹似地飞走了,她后悔不该托他二舅让他进毛纺厂,在家种地时院子里就不会这么冷清了。如今儿子领着一家三口拥进门,在她看来就好像是从天上掉下两个大锅饼、一个小锅饼。
儿媳妇回家来喂猪,婆婆说我给你当师傅。婆婆是喂猪的老手,自打两条腿变成了三条腿才停下。腿上用劲小了,身上的劲都聚到了胳膊上,她把小孙子举起来又放下,像是在玩一个肉蛋蛋。
姗姗急着要买猪,丈夫天天上白班儿,婆婆一边骂自己的腿、一边说找个懂行的帮着去买,姗姗说用不着。她拿了条化肥袋子往外走,婆婆一遍又一遍地嘱咐,让她买身子长的、嘴巴子粗的、耳朵小的。姗姗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她自信小猪跟小孩儿差不多,挑个模样儿俊俏的,性情儿活泼好动的,保准长得快。
姗姗相中的是一头直接从猪妈妈怀里捉过来的猪,这样的猪没受过委屈。刚进河滩大集的猪市时,卖猪的尽是些远道而来的猪贩子,那些小猪经过长途拨涉都已精疲力尽,一个挨一个挤在铁笼子里懒得动弹,也懒得哼哼,她没相中。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一老汉赶着一个猪妈妈,猪妈妈领着一群猪娃娃,浩浩荡荡朝猪市这边开过来。她一眼就认准了走在猪妈妈前头,像是给猪妈妈当向导的那一头。老汉把这猪的四条腿绑在一起过了秤,她付了钱后说,您老还是只绑它的后腿吧,让它的前腿活动活动。老汉照她说的做了,又帮着她把猪装进了化肥袋子里。姗姗背起小猪正打算走,忽见猪妈妈拉长了脸,正用深邃而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她。姗姗略带歉意地望了望猪妈妈,默默地说,放心吧,我不会亏待你的孩子。
一路上,小猪跟姗姗配合得很好。它把头贴在她的肩膀上,把肚皮贴在她的脊背上,那粗粗的、温热的鼻息,喷得她的脖子火辣辣、热乎乎的。
姗姗把猪撒进了刚修好的猪舍里。她家的猪舍有三部分组成:猪圈、猪屋和茅房。用砖彻成的猪圈是地下圈,往北有“楼梯”和猪屋子相接,向南有茅道儿和茅房相通,这种设计叫做连茅圈。猪住进这样的猪舍,就象人住进了高级房间,一年四季都很舒服:冷了住上面的屋子,既暖和又朝阳;热了住下面的圈,既凉快又清爽;三伏天下大雨,圈里积下许多水,洗个澡什么的也很方便。猪除去主人一天送过来的三顿饭,还可以享受到来自茅房的添补。
姗姗是提着小猪的后腿慢慢把它放进猪圈里的。小猪信步在圈里转了两圈儿,瞅了瞅圈壁上的砖,拱了拱圈底的土,然后哼叫着登上“楼梯”,进了猪屋子。它抬头看了看屋顶上的苇箔,低头闻了闻砖铺的地面,从小猪的这些举动和表情看,就像一个房主刚拿到竣工楼房的钥匙。
小猪的第一顿饭和人用的是一个锅。姗姗特意多做了些棒子粥,待娘俩儿吃饱后,把粥倒在一个专供喂猪用的矮铁桶里,又掰上个馒头,连剩下的半碟子炒鸡蛋也倒上了。小猪可能从没见过这么好的饭食,一头扎进铁桶里,棒子粥漫过嘴巴子,几乎要淹没它的下眼皮了,鼻孔里呼出的粗气,咕噜咕噜吹出一个个粥泡。每捞到一块馒头,它就把嘴从棒子粥里抽出来,巴唧巴唧地嚼,一点儿也不懂得掩饰,就算围猪舍站上一圈儿人,也看不羞它。等它吃饱后,大半个脸都被棒子粥染成了金黄色,嘴巴子也比原来粗了一圈……
猪市里的人和猪越聚越多,一猪贩子见姗姗直瞅猪笼,以为她买猪,伸手拖出一只,拍着小猪的腚在姗姗面前炫耀:“大妹妹,你看这小猪身子多长,叫得多欢!”
被提起的小猪不甘心自己的头朝下,脖子一个劲地往上折,嘴巴子一个劲地往上翘,聚起了一脸抬头纹。姗姗明白,这时小猪的叫声应该算是讨饶声,猪贩子却说它叫得欢,指望贩猪过日子的人,咋就不懂猪的心理呢?她觉得是自己的一个眼神使小猪受了这份委屈,忙对卖猪的说:“大哥,你快把它放下吧,俺不买。”
从猪市出来,姗姗直奔乡幼儿园。平时赶集事儿再多,她也要腾出点工夫到这里站一会儿,散散心。人离开幼儿园一年多了,心还赖在幼儿园不走。她赶集捎带着来这里,就像别人赶集捎带着看电影、捎带着进舞厅是一样的。
乡幼儿园的院墙是一排铁栅栏,院内是满地乱跑的小孩子,院外是人声嘈杂的青菜市,这种院墙在大集这一天是很不安全的:菜贩子的三轮车紧贴在栅栏上,菜农的小毛驴拴在栅栏上,自行车斜倚在栅栏上,小孩们又好往外伸手,弄不好会伤着手指头的。
姗姗站在一辆紧靠栅栏的三轮车旁边,这地方比较隐蔽。几个小女孩把手伸出栅栏,摸弄着三轮车的车斗;几个小男孩抬脚探头,一副要把身子从栅栏缝里挤出去的架势,伸到外面的胳膊上下晃动、左右摇摆,对着三轮车的车把跃跃欲试。三个幼儿教师正坐在院中的一条石桌周围,边啦呱儿边打毛衣,她们对孩子的管理方式是“大放羊”。这时,两个小男孩为争夺有望摸到车灯的最佳位置吵起来,一个朝着另一个的小胸脯狠狠地捶了一拳,捶得另一个的眼泪流湿了双腮,鼻涕“过了河”。姗姗下意识地掏了掏荷包里的小手绢,她向前迈两步就能走到流泪的小男孩跟前,她一伸手就能享受到为孩子擦眼泪、抹鼻涕的乐趣儿,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欲望,没敢这样做。大柳树下的一女教师放下毛衣走过来,姗姗以为她会劝导打人的孩子,哄哄被打的孩子,给孩子擦擦眼泪、抹抹鼻涕,或送一块卫生纸让他自己擦。结果,女教师送给他俩的是每人一巴掌。
“你这个脏鬼,把鼻涕给我擦干净!”女教师两手叉腰,喷射出的唾沫在阳光下闪着金星儿。
小男孩不敢大声哭,抽搭着抬起胳膊,拉锯似地在嘴上头抹了抹,上嘴唇上的鼻涕很快便转移到了袄袖子上。
姗姗长长地叹了口气。女教师无意中看了她一眼,姗姗自觉心虚,悄悄地溜走了。在女教师面前,她没有资格去关爱这些孩子们。她边走边把早已掏出来的小手绢重新塞进荷包里,刚塞进荷包又不得不掏出来,捂在了自己的眼上。
自从姗姗离开厂幼儿园后,别说是幼儿园的孩子,就连自己的孩子也在慢慢地疏远她。这些年来婆婆被孤独吓憷了,不让小孙子离她的左右,生怕被别人抢走似的。近一段日子,小家伙儿连睡觉都愿意和他奶奶在一起,自个儿脱成光腚猴儿往奶奶的被窝儿里钻。
家里的一亩多责任田早就转包出去了,家中的活除了做饭就是喂猪。姗姗没事儿的时候,经常在猪屋子旁细细地瞅小猪,她惊奇地发现,它的脸也有和人脸相似的地方:上宽上窄,眼睛竟然还是双眼皮儿。不同的是小猪的耳朵长在了眼睛上方,鼻子和嘴巴从脸平面儿上冲出去,上嘴唇和鼻子之间没有明显的界限,下嘴唇藏在了上嘴唇的后面。
能使小猪引以为自豪的要数它的鼻子和尾巴了:鼻子尖儿白里透红、鼻孔周围湿润得几乎要滴水,正面瞅像一段横切的、眼儿朝外的藕,这鼻子说软就是一块看不见骨头的肉,说硬就是一个大镐头,能把圈里的土粪拱得一堆堆的;猪尾巴一甩能驱赶蚊蝇,一搭拉又能擦屁股和保护屁股眼儿。
趁婆婆不注意,姗姗会把剩下的包子、花卷儿什么的给它一个吃,把剩下的鸡蛋汤什么的给它一碗喝,隔三叉五还会扔块糖给它。姗姗喜欢观察小猪在品尝这些美味时,和孩子们到底有什么区别;她还恶作剧般地把蘸有辣椒油的馒头,塞进小猪的嘴里,看它痛苦时的表情和小孩子们哭时的表情是不是一个样子,它是不是也会落泪。
在喂小猪的同时,姗姗还喜欢和它对话:
“肉包子好吃吗?”
“哼!”
“鸡蛋汤好喝吗?”
“哼!”
“糖块儿甜吗?”
“哼!”
“我把蘸有辣椒油的馒头硬塞进你的嘴里,你不会在意吧?”
“哼!”
姗姗见它总是用“哼”来回答她的问话,就想耍一耍它:“小猪,你是狗!”
“哼!”
姗姗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咯咯咯咯……”
小猪不眨眼地望着她,不明白她为啥笑,昂起头问道:“哼哼哼哼……”
自打买了这头小猪后,姗姗把对厂里幼儿园小朋友们的思念,都倾注到了猪身上,也把生活中的乐趣儿都寄托到了猪身上,她给刚买来的小猪起了个名字叫小黑。因为它身上除了蹄子四周和额头上有一撮白毛儿外,其余全是黑毛儿。
“叫小黑不如叫老黑。”婆婆说,“猪和人不一样,人能活好几十年,喂来吃肉的猪,也就一年多的活头。你叫它小黑叫不上几个月,它就长成了‘中黑’,再叫上几个月就成了老黑,叫它小黑的话,还不够改名的那工夫呢!干脆一步到家,叫它老黑算了。”
姗姗觉得婆婆的话有道理,但叫老黑她又有些不情愿,于是便孩子似地跑到猪圈跟前,争取小猪的意见:“小猪,你能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吗?”
“哼!”小猪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主人。
“你只会说一个‘哼’字,连最起码的‘行’与‘不行’都不能区分,这怎么能回答我的问题呢?”姗姗想了想说,“我看这么办吧,你同意我提出的意见就‘哼’一个哼字,不同意就‘哼’两个或更多的哼字,这样做行吗?”
“哼!”小猪似乎听懂了女主人的话,同意了她提出的办法。
“只要你同意就好办了,请做好准备,我现在就请你回答我提出的问题。”姗姗说,“小猪,我叫你小黑行吗?”
“哼!”小猪在回答的同时,也甩尾巴、也呱嗒嘴,可能是表示不但同意,而且很同意的意思。
“小猪,叫你老黑行吗?”姗姗说完这一句后,心情很紧张,她怕小猪是个“老好猪”,遇事全用“好好好、是是是”应付。
“哼哼哼哼!”小猪也噘嘴、也瞪眼,也竖耳朵、也跺脚,从表情到动作都像是在表达同一个意思:叫老黑的话,我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小猪不同意叫老黑白搭,婆婆不同意叫小黑还真就是个问题,硬是叫小黑的话,婆婆会以为儿媳妇是有意在驳她的面子。该咋办呢?姗姗想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齐美的好办法:守着婆婆时叫它老黑,不守着她时就叫它小黑。
姗姗太愿意叫它小黑了,因为天天“小”呀“小”地叫,能让她天天想起幼儿园的小朋友们。
小黑活泼可爱的性情持续了没多久,就开始变得烦燥不安起来。它从猪圈跑回猪屋子,又从猪屋子跑向猪圈,“楼上楼下”地往返好几次,累得直喘粗气。有时送来饭也不吃,无端地发脾气,拱地面、啃砖块儿,并扶着墙站起来撕屋顶的苇箔,边撕边叫唤,象疯了一样。婆婆说:“这头公猪该劁了。”
尽管姗姗看过丈夫给她买的书,也知道阉割的好处,但还是舍不得对小黑“下毒手”,她试探着小声问婆婆:“咱不劁它行吗?”
婆婆数落她道:“看你这孩子说的,咱又不是养种猪,不劁它能长膘吗?不劁它咱会越喂越亏本儿的,我这就去叫你老祥叔。”
婆婆领着劁猪的老祥叔来了,姗姗躲在屋里不敢出去。一会儿,猪圈里便传出小黑凄惨的叫声,她赶紧用指头把耳朵眼儿塞紧。又过了一会儿,老祥叔跟着婆婆进屋,把手中两个血淋淋的猪蛋往盆里一放说:“这可真是下酒的好菜呀!”
老祥叔给东邻西舍劁猪从不收钱,只需管他一顿酒就行。酒得喝足、菜却不怎么讲究,劁公猪就不用准备菜了,那两个猪蛋就是上等的佳肴。
婆婆把大葱爆炒猪蛋片端上,老祥叔喝着喝着就露出了大金牙:“这猪蛋片儿炒得可真嫩呀!”
姗姗听了这话感到一阵揪心地痛,她来到猪圈旁看小黑,小黑躺在猪屋子里,痛苦地闭着眼睛。她轻轻地呼唤:“小黑小黑你疼吗?”
小黑说:“哼!”
姗姗说:“小黑,你这阵子是不是也不想吃东西?”
小黑说:“哼!”
一天后小黑才开始进食,它不再乱跑乱窜,它用一双恐惧的眼睛环视四周,姗姗发觉现在的小黑和过去的小黑判若两猪。小黑欢乐幸福的童年时代已经过去了,小黑下一步的任务是吃饭长膘,再吃饭、再长膘。
为了让小黑生活得更舒适一些,姗姗每次喂它,都要拿一根小木棍儿给它挠痒痒,从脖子挠到肚皮,再从肚皮挠到四肢的内侧,把个小黑舒服得连声“哼哼”,身子慢慢向一边倾斜,最后干脆躺在地上,四仰八叉,给姗姗提供一个挠痒痒的最佳姿势。这种溺爱使小黑养成了一个习惯——见到姗姗就躺下。开始是吃饱了再挠它,后来把食物送到嘴边上它也不吃,先躺下让姗姗给它挠痒痒,待舒服够了再吃。
生活调节得好,配套服务又及时,小黑的身子开始“发福”了,腚也由圆变方,头和脖子之间几乎没了界限,肚皮也快蹭着地皮了,婆婆说:“这头猪该出栏了。”
姗姗问:“什么叫出栏。”
婆婆说:“出栏就是把猪卖了。”
姗姗心里一怔,虽然她知道喂猪的目的就是卖猪、就是吃肉,但她却害怕见到这个场面:“娘,咱先不卖。”
婆婆说:“这猪已长足个头了,再喂下去就是当狗喂着了,狗能看门,它哼哼唧唧的,只能招惹贼。你成天把猪当成孩子哄着,可它不是人,是畜类!咱只能养它小、养它大、不能养它老。”
婆婆托老祥叔把“肥肥”乡肉联厂的老黄叫来,老黄把三轮车一直开到了猪圈旁。姗姗吓得躲进屋里用被子蒙起了头,婆婆进屋来拿绑猪用的绳子,姗姗不理她,姗姗在莫明其妙地生她的气。
外边传来小黑绝望地挣扎和喊叫,紧接着三轮车就开动了,它载着小黑的哀嚎声越走越远,豆大的泪珠顺着姗姗的面颊流了下来,她默默地说:“永别了,小黑,我是救不了你的。”
婆婆进屋后一个劲儿地骂老黄太抠、太小气。原来猪的毛重是二百三十六斤,老黄坚持按二百三十五斤付钱,理由是绑猪用的绳子应该退一斤。当地卖猪有个规矩——称猪时都退去绳子的重量。婆婆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总觉得西胡村离肉联厂也就二三里地,应该算是街坊,这桩买卖又是公家对私人,老黄不该跟她斤斤计较。
婆婆把这些话一遍遍地跟姗姗唠叨,姗姗一句也听不进去,她关心的不是小黑有多重,她关心的是小黑的命。
卖猪后的第四天,婆婆对姗姗说:“今日是河滩大集,这几天吃肥肉吃得满嘴里油乎乎的,你去买点黄瓜清清口,捎带着去肉联厂把咱那根绳子要回来。”
姗姗说:“一根绳子值几个钱?咱不要了。”
婆婆说:“那是根棕绳子,值好几块,结实着呢!绳子两头儿都染着红颜色,有记号。”
姗姗打心里不愿意去拿捆猪的绳子。但又一想,卖猪的活是婆婆干的,连根绳子也不想去拿,有点儿说不过去。反正小黑已不在这个世界上,进肉联厂的大门也就没有必要再担惊受怕了。
总不能提着黄瓜进肉联厂呀,姗姗离开乡幼儿园的铁栅栏后,决定越过青菜市的黄瓜摊儿,先去找老黄。
老黄指着屋里的一大堆绳子说:“拣好的拿!但只允许拿一根。”
姗姗看了看说:“这一堆里没有俺家那根绳子。”
“哪一根绳子不是绳子?”
“不是俺的俺不要。”
“和女人们打交道麻烦事儿就是多。”老黄挠挠头皮想了想说,“对了,你家养的那一头猪,可能是划到供县人代会专用的那批猪里去了,还没宰。”
还没宰就是还活着。真要是这样,今生今世就还能见上它一面,一种急切要看到小黑的心情,使姗姗战胜了所有的恐惧,撒腿就往存猪场跑去。
存猪场里捆绑着二十几头猪,姗姗一眼就认出了小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气力,姗姗手扶木桩,脚登横梁,攀过了存猪场那一米多高的木栅栏。
小黑有气无力地趴在地上,捆绑着的四条腿无奈地被压在身子底下,肚子皮松松的,眼珠子眍眍着,连一点精神头也没有了。捆它余下的那段绳子头儿,被它嚼得烂乎乎的。见到姗姗,它张了张嘴、哼哼了两声,然后把头一歪、身子一侧棱躺下了,这是让女主人给它挠痒痒时的习惯性动作。天哪,四天没吃饭,都饿清了肠子了,还想着挠痒痒的事。姗姗把手伸进小黑腿与肚皮间的夹缝里,使劲地挠。以往给它挠痒痒时,它舒服得眯起双眼连声哼哼,这一回它却瞪着眼睛、不住地呱搭嘴——舒服使饥饿又一次向它袭来,舒服会使它感到更加饥饿。
姗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完全失去了理智,双手搂住小黑的脖子放声大哭。她要把四天来积压在心中的思念、悲伤和受到的惊吓,全都哭出来,她的泪水顺着小黑的脖子往下流。
老黄打开存猪场门上的锁,挂在腰带上的一串钥匙伴随着脚步声,唏哩哗啦地响,他走到正在哭猪的姗姗跟前哈哈大笑:“你这个人儿是不是有神经病啊?猪是人间一桌菜,杀了它就等于让它做贡献,就等于给它安排了工作,你哭它干啥?”
姗姗哭着对老黄说:“谁说不让杀了,卖了就是让你们杀的。要杀就一刀杀了它,为啥一天天的饿它,让它活受罪?你说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
“这事不能怨我,怨你的猪长得标准、长得肥。上头有指示,供应县人代会的猪肉,应是全县最优质的猪肉。啥叫最优质?注水肉当然不是,不注水的猪肉也不能算是很优质,把标准的肥猪饿上几天,饿清了肠子,饿得缩了水再杀,这样的猪肉才是最优质的猪肉。这种猪肉营养浓度高,吃一口顶两口。让人大代表吃得舒舒坦坦的亏不着咱,人大代表可是替咱老百姓说话的呀!”
老黄所说的“饿上几天”,到底是指饿上几天?十天之内都可以叫“几天”,看来小黑的罪有可能继续受下去。用啥办法才能让它少受点罪呢?姗姗哭了一阵后,头脑清醒了许多。她想,人判了死刑没法救,猪进了屠宰场只要还没杀,满可以把它买回去。姗姗站起来面对着老黄说:“黄采购员,俺这猪不卖了。”
老黄一听觉得很可笑:“这事儿我可作不了主,你得去问厂长。
“走,我和你去找厂长。”姗姗想去拉老黄的手。
老黄眼珠子一转,忙往后退了两步说:“厂……厂长不在家。”
“不在家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他。”
“他到县上开会的了,明天才回来。”
“那今下午我就来给俺那猪送饭。”
这时,一个穿着灰制服、留着大背头的中年男子正站在不远处望着姗姗。从她跳进木栅栏的那一刻起,他一直站在那儿,但他却无意惊动她。见她和老黄争论不休,就凑了过来:“这位大妹子,你是那个村的?”
“西胡村的。”
“西胡村我很熟,怎么没见过你?”
“俺是县毛纺厂的下岗职工,才回家一年多一点儿。”
“噢……”中年男子手托下巴颏儿沉思了一会儿说,“老黄做不了厂长的主,我说话厂长还是听的。我看这么办:今天绝对不杀你的猪,至于卖给你不卖给你,我跟厂长通个电话,下午早晚给你个信儿。大妹妹,你看这样处理行不行?”
姗姗勉强答应了他,抹着眼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存猪场。
回家后姗姗就病倒了,她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额头冒汗、脸色发黄,披肩的长发散乱地贴在枕头上,她对婆婆说,今后我再也不喂猪了,喂了这一年多的猪,就像是做了一场恶梦。
傍晚时分,院子里传来咳嗽声:“老嫂子,王姗姗同志在家吗?”
“哟,这不是鲍厂长吗?你是咋知道俺姗姗那名儿的呀?”婆婆从屋里迎出来,“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当官儿的认老百姓难,老百姓认当官儿的容易啊!”
“我是今上午才认识姗姗的,名字是老黄告诉我的。”鲍厂长说完这话后,又忙替姗姗的婆婆纠正道,“老嫂子呀,人家乡里、县上那些带‘长’字儿的才算是当官儿的,我这个带‘长’字儿的,只能算是为工人们跑腿儿的。”
“找俺家姗姗有啥事?”婆婆不是口头儿上让鲍厂长屋里坐,而是以实际行动往屋里拖。
“两件事。先说第一件事,你家那头猪暂时不宰杀了,现在已把它放养到猪圈里。为了不浪费剩汤、剩饭和泔水,厂里常年养着两头猪,前天刚宰杀了一头,添上你们家这一头,还是两头。”
姗姗一听,高兴得一掀被子从床上跳到了地上,病情立马消了一大半儿。她忙来到镜前梳弄了一下头发,用小手绢儿从后面一扎,急匆匆从屋里走出来。走出来就吓了一大跳:站在面前的鲍厂长,原来就是那个穿着灰制服、留着大背头、一直在存猪场旁边望着她的中年人。她主动向鲍厂长伸过手去:“谢谢您对小黑的关爱——噢,对不起,我这样叫惯了,小黑就是我喂的那头猪。”
“总得对住你那一串眼泪呀!”鲍厂长解释说,“老黄既然已对着你说厂长不在家,我总不能当面‘打他的嘴’吧?所以我这个厂长也就只能从‘公开’转到‘地下’了,请你谅解。”
“黄采购员说你不在是怕你为难,我不怨他,要怨就怨我自己。我这个人太个别了。”姗姗红着脸说,“鲍厂长,今上午我那一举一动你别见笑,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吧。”
“要的就是你这股孩子气!”鲍厂长说,“王姗姗同志,还有一件事想和你商量,我们打算聘请你担任我们厂的幼儿教师。听老黄讲,你在毛纺厂就是干这项工作的。乡幼儿园的管理很乱,我们早就想把厂里的孩子们接回来,只是苦于没找到合适的幼教。”
姗姗为难地说:“我很愿意干幼教,但……但我不愿意干你们厂的幼教。”
婆婆在一旁急了:“人家鲍厂长找到门上让你当老师,你这孩子咋这么不识抬举?这样的好事几时才轮到咱头上一回?”
“为啥不愿意在我们厂当幼教?”鲍厂长好象对姗姗的回答并不感到突然,“说给我听听。”
“我……我怕看到猪的鲜血,我怕听到猪的惨叫,我不愿意生活在恐惧和惊吓之中。”
“你的想法和我的打算不谋而合。我读过‘孟母三迁’的故事,我也不愿意让孩子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想给他们选一个合适的地方。”
姗姗眼前一亮:“真的,选在哪里?”
“在定下前,还得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鲍厂长转了转身子,瞅了瞅院子说,“我看这地方就不错嘛,好宽畅啊!”
姗姗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问道:“鲍厂长,你的意思是把幼儿园安在我们家里?”
“对。”鲍厂长说,“厂里也就十几个孩子,一辆面包车接送,二、三里地的路程眨眼工夫就到。让孩子们天天生活在青枝绿叶之下、蛙叫鸡鸣之中,这样的好环境在大城市上哪里去找?”
没了门牙的婆婆,笑得露出了因松动而有点往前伸的俩虎牙儿:“鲍厂长啊,这回你可帮了俺家的大忙了。”
“是你家帮了俺厂里的忙,王姗姗这样的幼教打着灯笼也难找啊!”鲍厂长说,“中午我和副厂长专门研究了一下聘幼教的事儿,姗姗的工资待遇参照乡幼儿园的标准,福利待遇和厂里其他职工一样——每月免费供应六斤肉。”
姗姗和婆婆连连点头。
送走鲍厂长,姗姗止不住想唱、想跳。马上就要回到孩子们中间了,过去教唱的那些儿歌直钻嗓子眼,过去教跳的那些童舞直挠身子骨。她刚打算调嗓定音、撩胳膊抬腿,忽觉口干舌燥、四肢酸疼无力,手捂肚子蹲到了地上。
婆婆吓了一跳:“你这是咋了?”
“娘,咱今晚上早做饭吧,”姗姗说,“我又饥又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