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我很少和我的父亲我们两个人喝酒。

一年之中，只有在大年三十中午，我带着妻女回到家，饭桌上，父亲才会把珍藏的好酒拿出来，给我倒上一杯，有时候还会给我媳妇儿，给我娘也倒上两杯，端起来，说一句:过年了，都好好的啊！说完，他一饮而尽，眼睛里就开始有些亮闪闪地发光。

父亲很爱喝酒，这属于多年的小爱好了。年轻的时候，他也抽过烟，后来说戒就戒了，好多人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么长的烟龄说戒就戒了？父亲轻描淡写地说:抽那玩意儿有什么意思啊？但是，对于酒，用他自己的话说:这辈子就这么点乐子了！

我父亲年轻时候喝酒挺冲的，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个画面是他大晚上从前院我大爹家回来，满身酒气地和我娘还有年少的我说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他一会儿要刷牙，还把已经挤满牙膏的牙刷摔到了地上。一会儿就要唱歌，咿咿呀呀地毫无旋律。我看着眼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人，觉得酒的魔力真是不小，把一个好端端的人变成了这个样子。

上了岁数的父亲没那么爱喝酒了，但是每天晚饭时候，一定要小酌几杯，这是雷打不动的。

我父亲有技术，退休前就已经是工程师级别了。所以，已经赋闲在家的父亲时不时会被人邀请出山到工地上帮忙，虽然不是那种体力劳动，这个岁数，我们也不同意他出门去。父亲总是说:不累，就当出去散心了。每一次出门之前，我们总是叮嘱他，千万少喝或者不喝酒。他微笑着跟我娘保证，肯定不喝，放心吧！

父亲这次去的工地在北京，是一个在景观河上架桥的项目。就在父亲离家一个多月的时候，母亲跟我说:也不知道你爸拿的衣服带够了没有？我决定去看看他，并且邀请我娘一起去。她显出很拒绝的样子，笑着说:我才不去呢，你去了看看他住的怎么样，我担心他住的高，不安全。

一个冬天的午后，我在北京办完了自己的事情就去找父亲。电话里的父亲告诉我他所在的工地的大体位置和最近的公交站牌，还加上一句:要不别来了，挺远的吧？我说:我娘说一定让我看看你住哪儿！父亲不说话了，嘱咐我一路小心。

倒了三趟公交车，我到了父亲告诉我的那个站牌，已经下午四点多了。冬季的天气，又有些雾霾，显得有些灰暗，压抑。接到我电话的父亲兴奋异常，他让我原地等待，大约十分钟后他就会到。

我站在站牌下面，看着一辆辆或大或小的汽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揣测着父亲会从哪一个方向的哪一条路上走过来。天气很冷，我跺着脚，后背上是我那一个看起来异常丰满双肩背包，那里面，是我娘给我父亲准备的换洗衣服，包括内衣内裤，两件外套，还有几双袜子。

父亲的身影出现在远远的人行道上，天气较暗，有些尘土飘散着，他的身影就像一颗移动的西瓜子，黑黑的，小小的。

见到了我，父亲很激动，寒暄了几句，我俩就向他的宿舍走去。去宿舍要穿过一大片荒凉的工地，蓝色的铁皮围挡里面用铁皮搭起来的房子就是了。

父亲住在三层，登上嘎吱作响的铁梯子，打开宿舍的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父亲的床就在正对着门的位置。床上的铺盖叠得很整齐，床边是一张简易的桌子，上面散落着一摞摞的施工图纸。我拿出我的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给父亲解释说回去给我娘看看，让她放心。父亲呵呵地笑着，没有说话

放下了东西，我俩出去吃饭。一路上，父亲跟我介绍着工地里的情况和他每天的工作安排，我听得津津有味，记下了每一句话，好回去讲给我娘听。

站在金碧辉煌的购物广场兼美食城的时候，父亲有几分犹豫，回过头来问我:这里面有吃饺子的地儿吗？我肯定地告诉他，这里不但有饺子馆，还有个大超市，咱俩买点酒，喝点吧！父亲点点头，脸上都是兴奋的光。

在超市里摆放酒水的货架前，面对着琳琅满目奇形怪状的各色白酒，父亲坚定的选择了他最钟爱的二锅头小瓶装。我给他换了同样品牌但是价格贵一倍的另外两小瓶，说:咱俩喝点好的吧！他想了一会儿，也同意了。

坐在饺子馆里等饺子的间隙，父亲把酒瓶盖子打开了，把一瓶酒凑近了自己的鼻子使劲闻了闻，一脸的满足。他说从家里出来，一个多月了，滴酒没沾。我看着他，心里想，对于好酒的父亲，这应该是他的一个忍耐极限了。

饺子端上来，菜也摆齐了，我给父亲倒满酒，自己也满上，端起来，向我的父亲敬酒。爸，就祝您身体健康吧！这么多年，这是咱爷俩第一次单独喝，我敬你！父亲有些小小的激动，端着杯子的手有些颤巍巍地抖动，他一仰脖子，把酒干了，然后夹了一口菜，低着头说:这酒挺带劲，下回别点这么多菜了，根本吃不了。

我俩喝着酒，吃着饺子，外面天寒地冻，父亲的脸红了，和我聊着天。他关心着我的母亲的身体，关心着我的女儿他的孙女的学习，打听着我妻子店铺的生意，还嘱咐我要注意身体。我听着，点着头，给他夹着菜。

吃完这顿饭，已经晚上七八点钟了，我还要赶晚上十一点多的火车回去，父亲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我看了看也不是太远，就答应了。

冬天的北京的夜，寒冷寂静，灯火辉煌。大约半个小时，我们就看到了远处高大的火车站闪烁的霓虹灯了。我站在路边，让父亲回去。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前面的火车站，说:那我走了啊！回我那得倒一趟公交，再晚了我怕没车了，那你自己注意啊！

我和父亲分别，我看着他在马路这边等人行道上的绿灯。父亲是要比我还高一些的，那一刻，我感觉他缩小了一些，风吹着，他像是一枚叶子，随时有可能被吹跑一样。

绿灯亮了，父亲向对面走去，踏上马路牙子，他转过身向我挥手，大声地喊着:回去吧，我没事儿，让你娘别接记着我昂！

我也用力的挥挥手，他转过身，走进了冬天枯干的行道树的阴影里。那一瞬间，我想到了我上大学开学的时候他去送我，安顿好我之后，我去送他坐公交车回家的情景。也是这样的马路边，也是我去送他，可是，今天的父亲比那时候老了整整二十岁了！

冬天的，寒冷的北京街头，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的热泪无声地往下流着…………

和父亲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