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外婆回来,知道她想饽饽吃。于是,我晚上把面和好,早晨把饽饽蒸入锅中。八时一刻正式揭了锅,一锅饽饽萱萱腾腾,光亮的像一块块玉,我要立刻给外婆送去。
恰在此时手机响了,接通,原来是母亲告知外婆已经去世,瞬间我的内心像刀剜的一样,本来我对外婆的去世是有心理准备的,可还是不能接受。
昨天,我与母亲见到外婆,知道外婆还有一股劲在,她当时用力抓住我的手,我心里顿时一喜,外婆的生命之火还旺,她的生命还会延续。可没想到母亲竟通知我外婆去世,我的眼泪簌簌的流下来,尽管外婆今年已是九十四岁。
我辗转乘车,来到外婆家,我多么想看到外婆那慈祥的面庞啊,但我不能,外婆周身已被一块青布单覆盖,宽大的床上,外婆静静地躺在中间,我看到贴在门旁墙上的讣告,上面说外婆于2014年3月12日上午八时一刻去世,享年九十四岁。
我的目光定格在这 "八时一刻",这本是我今天让外婆享受我劳动成果的时刻,可哪里会想到这却是外婆去世的时刻。我曾听人说,如果是亲人去世的话,会在晚辈人身上有征兆的,这就是外婆去世的征兆吗?
3月12日,天气晴朗,地上小草已有绿意。就是这样的季节外婆与外公成亲了,他们可谓门当户对,但绝不是郎才女貌。听母亲说,外公上娶亲的马车,是让人拽上去的。我当时听来觉得可笑,而我在感情上还是不愿接受母亲的这个说法。
当时外婆是坐着由两匹马拉着的车进外公家的。外婆到外公家进到洞房,要经过外院儿、中院儿,才到正院儿,整个结婚仪式在正院进行,外公的父母端坐在正院的堂屋,堂屋的西间屋就是他们的洞房。到了傍晚外婆才一览外公的相貌,面前这个与她所憧憬的那个确实差距不小,但她无任何怨言,因为这毕竟是父亲为她做的主。
外婆的父亲是一乡的保安,外公的父亲是一位小商人,两位父亲因各有所需走到一起,在接触中关系日渐紧密,时间一长,你到我家,我到你家。外婆的父亲有4个女儿,外公的父亲每次到她家去,都要喜欢一下这4女儿,不时称:"闺女、闺女……",就在被他称为"闺女"的4女儿长到7岁时,他思索再三,向外婆的父亲提出让"闺女"做自己的儿媳,外婆的父亲当时很干脆的就把此事答应了下来。而在外婆与外公成婚前的12年里,她一次也没有见过外公,她自信凭自己的漂亮与灵巧,自己的父亲肯定不会给自己选错女婿的。
外婆最拿手的是女儿红,就在这外婆去世的当天晚上,我铺的褥子,盖的被子都是外婆亲手做的。外婆做这些可谓是无师自通。我小时兜兜上的花出自外婆之手,至今还保留着。在我上中学时,外婆还为我绣鞋垫,因为我属狗,我的每只鞋垫上都有一只狗,但它们都不凶,倒有些憨态可掬,在感情上给我的感觉似乎她绣的不是狗,而是熊猫之类的可爱的小动物。
外婆嫁给外公带来的枕巾、毛巾,上面绣有玉米、高粱,不禁引起人的食欲;被子、褥子上绣有荷花、牡丹、鸳鸯,让人赞不绝口,外婆自豪的告诉我,那时她绣的有些东西凭的就是他人的描述。
我的外婆那时也称得上是民间艺人了,也正如此,在外婆的大半生中,始终有跟随外婆学绣工的村姑城女。
外婆绣工的技艺真的使外公家的日子锦上添了花,外婆自己也争脸,在男尊女卑的年代,她第一胎就生了一个儿子,这就是我的大舅,接下是我的母亲。一家子是欢天喜地,外婆的公公更是把大舅和我的母亲视为掌上明珠。可等我母亲长到5岁时,外公经常外出,短则几天,长则两三个月,外婆虽然惦记,但在她婆婆的淫威之下,她丝毫不敢言语。外婆每天还要侍候老、养育小,吃不能及时,睡不能到醒,严重导致胃口病,精神也一天不如一天,这个病一直伴随了外婆的后半生。
外婆多想找一个人诉说自己的苦衷,但她没有诉说的对象,因为这时外婆的父母已经去世,公公也已经去世,三个姐姐外嫁各村。
一天,外婆多日盼望的外公终于回来了,而外公似乎没有看见站在中院苦等他的外婆。外公背着两个满满的书包径直穿过中院儿,到他母的房间去了。那时,外公的父母在中院儿东侧盖了三间厢房,这是外婆和她的孩子们一起居住的地方。
外婆回到屋里沉默着,整个屋子让人感到了压抑,我大舅和我的母亲悄悄地遛出了屋子。当他们得知父亲来了,热情的去寻找,可看到他们的父亲时却有了陌生感,不是因为长时间不见,而是因为父亲的那张脸,实在让他们感到可怕,还有他们祖母的脸,更是让他们感到阴森,外婆得知只得偷偷地哭泣。
当日已到很晚很晚时,门突然响了,只听"咣当"一声,这是一个物件掷地的声音,外婆蜷缩在炕上,第二天才看清这个物件,她从已摔碎的物件中看到一袋袋的食品,外婆知道这些是外公给孩子们买的,这里有糖块、饼干、鸡腿之类的东西,可外婆不想多看一眼,她只是嘱咐大舅和母亲把这些东西吃好。
每当外婆不顺心时,她总是比往常起的更早,是等不得鸡叫的,她要用碾子碎米,磨子磨面。那时外公家接近30口人,家有二百几十亩地,雇长工20人。她要借助碾子与磨子的不停滚动与快速旋转来化解自己,使自己变得心无挂碍,外婆的活力在这样的劳动中不断地迸发、持续,她这样的生活态度影响了母亲并传承到我。
外婆的胃病又加剧了,她的婆婆也算开恩,碎米、磨面的工作由她的大儿媳来完成,而加工成熟食则还是由外婆来完成,用她婆婆的话讲,谁做饭也不如她的二儿媳好。一次次的胃痛都使外婆大汗淋漓,家里近50人的饭已明显受到影响。她的婆婆本想把她安排到其它地方去,就是因为舍不得外婆那双灵巧的手------会女儿红、能做饭,但这一次次的胃痛,而且是日益加剧,也未使她的婆婆下定决心。
一天晚上,外婆的胃病还算可以,她正在为已入秋还未回来的外公纳鞋底,她计划着要让外公在入冬之前能够穿上棉鞋。就听窗外有一男一女边走边说话的声音,他们通过了中院儿。外婆听得出那个男的就是自己的丈夫。
而自从外公和这个女人离去后,外婆的婆婆终于下定决心,让外婆带着大舅和我的母亲到小城的边缘生活了。这里还算不错,房屋两间,还有一个小院,没有旁人,一家三口还算安静,后来我也明白,她婆婆的安排是深思熟虑的。
到了新的住处,最大的困难是缺少粮食,尽管老宅那里粮食成囤,可没有我们一颗,劳动工具也没有,刚刚到来,外婆上午给人家打短工,下午挎着篮子去要饭,用打短工的钱添置工具和生活日常所用,用要来的饭养家糊口。一次,外婆竟要来了纯玉米面的饽饽,外婆高兴的不得了,她偷偷把饽饽放起来,等中秋节拿出来给我们吃,但饽饽被裹得太严实了,加之天气还热,饽饽全长了毛儿,外婆看着饽饽竟留下了眼泪。
母亲回忆这事时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外婆当着她面流下了眼泪,而且没有一点要避开她的意思,当时母亲也流下泪。尽管这样外婆和母亲还是觉得生活是有情趣的,第二天又是一如既往。
这一天外公又回来了,这是很出乎外婆预料的,当时外公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的糖块、饼干、鸡腿之类的东西,不过还有面包、油、盐等,特别还给外婆带来了医治胃口的药,这让外婆喜出望外,她立刻觉得丈夫还是疼爱自己,并想念孩子的。她把胃口药视为珍宝,白天放在兜里,晚上放在枕下。
在外公离去的第二天,她才打开瓶盖仔细看,这药是白亮亮的,像水一样,她小心翼翼的把药瓶倾斜,这样药就慢慢的流到手心中,她太激动了,手一颤,药却全部溜出手心掉在地上,顿时这药是四分五裂。别说,这之后外婆的胃口很长时间不疼了。
有一次,外婆遇到她妯娌大嫂,就把外公买药的事说了,还说自己的丈夫是个有心人,是爱自己和孩子的。当然,外婆说的很含蓄,但从语言、表情上,妯娌大嫂还是听得出看的来的,妯娌大嫂说:"他二叔在省里做大买卖,卖自行车、轮胎还有碱面,钱有的是,这药肯定是好药。"外婆听了,很是吃惊,没想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干这样的大事。外婆说:"这药我还没有吃,你拿去吧,我现在胃口好多了。"妯娌大嫂拿着离去了。
第二年,时间已是入秋,外婆正在为外公做棉衣,就听说外公的大哥把外公吊起来打,而且打得死去活来,虽然外婆的婆婆一再袒护,外公的哥哥也没有放手,这不由让外婆心痛起来。
第二天起早,外婆顶着小雨,赶到大哥家,大哥只是安慰外婆把孩子照顾好。外婆痛苦的回来了,这一年的冬天外婆又生下了我的二舅。
这样本来拮据的生活就更苦了,还好外婆的婆婆为了大舅有一个好的学习环境,由她负责大舅的生活与学习了。
外婆已不能继续她原来的工作------打工、要饭。因为二舅的到来,她只能再操起她的女儿红,邻里有求外婆的,外婆尽力帮好,穷人都是善良朴素的,他们在求外婆的同时,看到我家拮据的生活,也给我们不少照顾。
春天到了,母亲可以照看二舅了,而外婆还是盼着外公的早日回来,她不为自己,只为我们三个孩子,但她盼来的却是对她成份的界定------地主,他们追查外公到哪里去,可这是一件最难让外婆为难的事,外婆哪里知道,可他们又哪里相信。
外婆干一天活的工钱,只会得到一半,人家说外婆,你要积极改造才可以。
一日,外公到来了,手攥一把钱往屋里一仍就走了,外婆每天扫大街、掏厕所,一则使她改过自新,一则是接受群众监督,很多次都是母亲和二舅把外婆接回来。母亲不理解这些人的心肠怎么这样的很,后来让母亲安慰一点的是,这些人都一一作古,外婆仍健在。
这时,外婆的胃病又犯了,而且比以前更重,外婆向母亲描述上一次外公拿回的药,于是母亲到外边打听去买,邻居也予以帮助,这次却得知,那一次外公给外婆的胃药,分明是水银。
天渐渐地热了起来,大舅看望外婆和他的弟弟、妹妹了,母亲把水银的事和大舅说了,大舅当时只是说:"没想到,没想到……"事后,我母亲从大舅那里知道,原来外公带来的那个女人,就是外公找的新媳妇,当时外婆的婆婆是坚决的站在外公一边的。
更让大舅无耐的是,尽管大舅刻苦学习,成绩优异,而就是地主的成份哪所大学都不敢要。我们也可以从以后的发展得出当时大舅的优异------他当过篮球教练,搞过个人画展,诗歌结集等,他的两个孩子今都是大学毕业,一个还做了大学教师。
大舅只因家庭成分的问题未能被大学录取,外婆知道后硬是找到了当时的县委书记,结果还是未被录取。这一次外婆哭的显然比上一次饽饽发霉还要伤心,她觉得大舅的前途没了。
多年后母亲对我说:在她看来,外婆受到的是贫下中农的苦,可却受的是地主的痛,外婆真冤啊,然而外婆默默地承受着,你外婆她不识字,也从未给我们讲过什么大道理,但她始终坚强着。
外公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去世于监狱中,罪名是剥削农民、投机倒把等。
今外婆去世了,按照当地习俗,去世的人离开家时,是不能空手走的,那么外婆手里应该拿什么呢?有人提议说,应该给她拿百衲衣,这是她一生女儿红的象征;也有人提议说,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外婆在那边也要有高水平的生活,还是拿鱼和肉吧;还有人提议说,让外婆带手机想我们就给我们打个电话,带奔驰科技发达了来往还方便……大家众说不一,最后还是采纳了母亲的建议。
让外婆拿饽饽走,母亲的理由是,在外婆要饭期间每次要是能要到饽饽,并看到孩子们吃时,她就高兴,就感到幸福,让她拿饽饽走,拿走的将是她的幸福。结果我带来的饽饽竟发挥了作用,这在我心里似乎也是冥冥中的事。
接下是商议外公的骨灰如何处置,母亲的反应最强烈,说:"妈妈为什么受这样的罪,不受人待见,谁拿妈妈当人看了,他管咱们多少,还不是跟妈妈自生自灭。"母亲的说辞早已在胸中压抑了很多年。母亲接着说:"把他的骨灰扔掉吧,这也是妈妈生前的嘱托。"
但大家听来,母亲的后一句话说的不那么有劲。二舅始终没有表态,他几乎对外公没有记忆,她印象中饼干就是父亲,糖果就是父亲。最后还是以大舅说的为准,把外公、外婆的骨灰放在殡仪馆,二舅也明确表示支持。此时大家清楚,毕竟都是亲骨肉,况且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那次外公给外婆吃水银时,外婆正怀着二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