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空气中都开始弥漫着炖肉和鞭炮气息的时候,我们家也要开始宰鸡了。
我们家这群鸡从春天就开始饲养,以散养为主,圈养为辅,它们的生存环境绿色生态,它们的生活无拘无束。母鸡多,公鸡少,跟我娘最早培养它们的思路和目标高度一致。在这个鸡的氏族中,公鸡的存在价值似乎可有可无,极其尴尬。除去天光大亮的时候,公鸡会不痛不痒的叫上那么几声,更多的时候,它们就是四处巡视,沾花惹草,处处留情,招猫逗狗。 这群鸡里有两只公鸡,最大的一只高大威武,器宇轩昂,毛色闪着光亮,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大有睥睨天下,一统江湖之气势。另一只则相形见绌很多,不止猥琐至极,浑身的毛色也暗淡许多,鸡冠破损,贼眉鼠眼,只看气势,相比带头大哥,就矮了几分。
院子里撒满了玉米粒儿,这群鸡活蹦乱跳,群情激奋,争相抢食。最大的公鸡此时就会负责维持就餐秩序,它会时不时突然停下来,然后直奔某一只鸡冲过去,啄上那么一嘴,或者只是单纯的“咕咕”那么几声,以示惩戒,宣示威严。这种时候,另一只公鸡只能在院子一头的阴暗角落处远远看着,面目焦急可怜,虽有逾越之心,却无造反之胆。没办法,所谓一山不容二虎,在这个种群中,同样,一院也容不得俩公鸡。
整个鸡群的表面和谐安定注定要在今天打破了,因为就在今天,父亲要宰鸡了。父亲在阳光下磨着黢黑黢黑的那把切菜刀,那种声音就像是在我的嘴里咀嚼着一把沙子,牙碜,酸胀。
所有的鸡今天都没有出门,因为一大早母亲就让我把门关上了。它们在大公鸡的带领下在院子里悠闲地溜达着。阳光很灿烂,是那种纯净的不掺杂质的冬天的阳光,如果不是一旁磨刀的响声,这一切将会无比温馨而又祥和。
操着明晃晃菜刀的父亲站起来,跺了跺脚 ,所有的鸡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包括那一只马上将要被杀的小公鸡。
这只可怜的没有姿色的,在它们组织里毫无政治地位的公鸡马上就要赶赴黄泉了,可怜的小公鸡,它竟然还在墙角那里独自优哉游哉地健身,发呆,思考人生。Oh, My God!
父亲追捕这只小公鸡的过程充满了不可言说的艰难困苦和百折不挠,总之,这只其貌不扬的势单力薄的默默无闻的小公鸡在生命的最后十几分钟没打算给我的当时三十多岁的父亲任何面子。父亲喘着粗气,胳膊上还有一道红红的快要冒出血来的大约十几厘米长的印子,很显然,那是这只小公鸡留给父亲的礼物。
冬日的阳光下,父亲攥着小公鸡的两只翅膀,无比兴奋,大声地喊着我娘赶快烧热水,准备褪鸡毛。被抓在父亲手中的小公鸡两眼微闭,看似安详实则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父亲向厕所走去,他要在那里结束这只小公鸡的生命旅程,同时也是为了怕让我和妹妹目睹这一血腥至极的场面,以免给我们幼小单纯的心灵留下难以弥合的创伤。
我和妹妹呆呆地蹲坐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太阳还是那么刺眼,可是一点儿都不温暖。别的鸡都被放出去了,院子里很安静。我脑子中想象着血腥的公鸡被屠杀的场景,禁不住浑身打着哆嗦。
小公鸡从厕所里疯狂地冲出来,鸡冠上淋漓着黑红色的血液。那一刻,我从这只鸡脸上仿佛看到了冲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犹太人喜极而泣的表情。紧跟着快步走出来的是我的父亲,他一只手提着那把明晃晃的刀刃上满是鲜血的菜刀,另外一只手的手指似乎在汩汩地冒着血水。父亲大喊着,快给我找纱布,切着手了。
父亲的手指被重重包裹起来,像一根膨胀得很丰满的面包棍儿。我听着他讲述着这次并不完美的杀鸡经历,原来就在菜刀快要切到小公鸡脖子的一刹那,这只垂死的公鸡迸发出了最后的力量,就在它疯狂的挣扎中,锋利的菜刀割伤了父亲的一根手指。
这只脖子上带伤的小公鸡重新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那场面令人无比惊骇,可怕极了。它的脖子向一个方向微微侧倾,整个鸡头也连带着口歪眼斜,那样子,像极了我们村里一个脑血栓后遗症的老人。
这只面容诡异的异形小公鸡又重新回到了它的鸡群之中,所有的母鸡都用一种如临大敌的眼光保持着和这只鸡的安全距离,而那只趾高气昂的武林盟主大公鸡竟然被吓得整天魂不守舍,如丧考妣一般,不久竟然莫名奇妙地死在鸡舍里。
这只活像整容失败的小公鸡坦然地活下来,走完了它起初平凡被侮辱被损害后来差点儿完美逆袭的一生。这是我见过的生命力最顽强的一只鸡,没有之一!